專訪｜剴剴案法官文家倩10年睡不好　台版「法律女王」不想被叫美女：夜半醒來都在想判決

【記者丁牧群／台北報導】幼童剴剴遭保母虐死案由臺灣高等法院審理中，《知新聞》在開審前專訪此案受命法官文家倩，不是為了談案情，而是因為她在同事眼中是個勇敢、堅強的優秀法官，曾審理太陽花學運、警察用槍致死等案，將「非傳統」法律見解帶進判決，還曾勇於推翻最高院過往見解。留著一頭長髮、外型亮麗的她常被稱為「美女法官」，但她並不喜歡這樣的外型評價，並透露自己從「小學」就立志當名專業的法官，但圓夢之後的審判壓力卻使她「10年無法一覺到天亮」，往往半夜醒來想的是判決要不要再補內容，每天上班10到12小時，忙到中午無法休息，就連花10分鐘買飯也覺得浪費，每天帶到辦公室的便當盒裡，裝的是前一晚的剩菜。

小學立志當法官　24歲成台灣最年輕司法官

擔任司法官至今已19年的文家倩告訴《知新聞》記者，「其實我從小學就想當法官，那時候看到殺人案新聞，小小心靈就有維護公平正義的想法」，而她小學到國中、高中的性向測驗結果，也都明確是走法、政方向，大一第一堂許宗力教授的《憲法》課她體會到保障基本人權的重要，也了解法官應在公平、正義與基本人權間取得平衡，她強調：「被告跟被害人的人權同等重要。」

文家倩的求學之路不是只有順利二字可形容，由於國小提前入學，因此年齡較同年級學生小，但她求學過程從未補習，讀北一女拿市長獎畢業，考上台大法律系，大學畢業那年就考上司法官，受訓後於2006年分發，當時24歲，是全國最年輕的司法官。

不過她選擇先當檢察官，原因是自知24歲欠缺社會歷練，需要第一線偵辦刑事案件經驗再去當法官，她當了8年檢察官，當中有1年出國留學，攻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碩士，後來轉任法官，至今已11年，目前有19年司法官歷練。

關於留學，文家倩表示最大收穫不是拿到碩士學歷，而是自己的視野更開闊，較能接受司法實務以外的新穎學說，或是對於外國法、新興科技的新見解，「時代一直在前進，法律見解也應該與時俱進，例如新興類型的犯罪案件、科技或醫學的進步狀況，有必要帶進判決來判斷，才能作出比較妥適的認定」。

審理警察開槍致死案　引美國法見解劃界線判無罪

文家倩舉例，她曾經承審桃園曾姓警員開槍致死案，判警察無罪，案情是一名吳姓男子違規停車遭取締，他擔心酒駕被發現，猛踩油門逃離，在馬路上疾駛還數度衝撞警車，曾姓警員下車朝吳男的車輛開3槍，不料坐在後座的乘客楊女身中2槍死亡，檢察官依過失致死罪起訴曾男，最高法院維持歷審見解，認為曾男合理使用槍械無過失，今年7月判曾男無罪確定。

她表示：「警察執法的界線在哪裡，我覺得法院要畫出一條線，讓警察知道什麼情況下可以開槍、什麼情況不能開槍。」因為過去法律實務都用「比例原則」來認定，但比例原則是上位(高位階)的法律概念，她覺得在個案上沒有很明確的標準，於是查了美國法的見解，發現美國早在1980年代就有比「比例原則」更明確的見解，叫做「客觀合理標準」，用白話講，就是警察執法過程瞬息萬變，因此應以警察身歷其境的觀點，去認定警察開槍是不是過當，而非事後諸葛，僅因有人喪命就認定警察有過失。

文家倩具體解釋：「如果單純只是開車逃逸，警察不能開槍，可是如果開車逃逸過程中，會危害警察或他人安全，例如開車撞警察或撞到附近人車等高度風險，這時警察就可以開槍。」而且警察開槍的時候，要採取「最小侵害」方式，須儘量壓低槍枝，不要傷害到其他人，這些都是美國司法部的相關指引，她寫進判決裡，希望這類案件有比較明確標準，也讓警察或民眾知道法院界線在哪裡。

太陽花學運案　引「公民不服從」判黃國昌22人無罪

另外，318太陽花學運佔領立法院案，文家倩是受命法官，她援引德國及美國「公民不服從」見解，由合議庭評議後，判決黃國昌等22名被告無罪。

危險性行為案　推翻最高法院過往見解

審判生涯中，文家倩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危險性行為案，一名罹患愛滋的男子阿強(化名)隱瞞病情，與同性性伴侶口交，對方得知阿強罹病後，去醫院接受愛滋病篩檢，結果呈現陰性，仍怒告阿強違反《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檢方起訴後，法院一審依明知自己為感染者，隱瞞而與他人進行危險性行為，傳染於人未遂罪，2019年判阿強1年5月徒刑。

上訴高院後，由文家倩擔任受命法官，阿強辯稱自己當時有按時服藥，不認危險性行為。文家倩依據阿強主治醫師證述，並參考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2018年發表的「測不到病毒即不具傳染力(undetectable=untransmittable，u=u)」文章，認為阿強在案發前有按時服用三恩美抗病毒藥物，依據醫學研究，病毒量可能已下降到測不到、不具傳染力，阿強雖與對方互為無射精口交，但實際傳染愛滋病風險為0，不構成危險性行為，因此高院合議庭2000年逆轉改判阿強無罪。

此案後續雖被最高法院發回更審，但更一審維持文家倩的見解，仍判無罪，最高法院2022年判阿強無罪確定。

文家倩表示：「過去最高法院的見解是，各種類型性交只要不戴保險套，一概是危險性行為，但我依據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世界愛滋大會等最新的醫學研究，推翻了最高法院過去的見解，當時可預見無罪判決會被撤銷，但我不在意被撤銷，因為我相信與時俱進的見解是正確的，所以最高法院最後也採納了。」

這個判決不僅被高院選為值得法官們參考的「足資討論判決」，更引起國際媒體的關注，報導台灣在愛滋病患的人權保障具有世界領先的地位。

「對於愛滋病患的污名化，是因為不了解而產生害怕，因為害怕而產生歧視，因為歧視而要去處罰、隔絕，我透過這樣的案件，自己也會反思是不是對於社會中的少數不了解時，給予不平等的對待，我覺得這是大家要警惕的事」，文家倩語重心長說。

參與法官協會國際事務　爭取台灣法制能見度

除了投入審判工作，文家倩也熱心參與法官協會、女法官協會等公共事務，曾任2協會理事、副秘書長。2023年，國際法官協會在台灣舉辦，文家倩擔任台灣代表與會，在會議中以10分鐘報告台灣國民法官制度，多國代表對此很感興趣，想進一步了解，因此2024年的國際法官協會亞太區域會議，請她以30分鐘完整介紹國民法官制度，讓台灣法制有被國際看到的機會。

另外，國際女法官協會2023年在摩洛哥舉辦年會，8名台灣女法官代表中華民國女法官協會參加，由文家倩報告性暴力法制的修法，但8人取得簽證後，竟無故被摩洛哥政府取消，文家倩等人雖無法親自出席會議，但為了提高台灣的國際能見度，仍爭取到視訊報告機會，事後國際女法官協會向中華民國女法官協會道歉，並承諾未來每一次年會，會員國成員都有參加的權利。

法官心理壓力大　「10年無法一覺到天亮」

記者問文家倩，法官工作跟她小時候想像的是否一樣，她坦言之前根本想不到有多辛苦，當上法官才發現除了要審理海量案件，心理壓力也很大，因為每個案件都涉及當事人權益，甚至影響當事人一生，「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沒有做好，所以大概有10年了，我都沒辦法一覺到天亮，即使假日也一樣，我半夜會醒來1、2次，醒來就開始想，哪一件案子我是不是沒有處理好、判決理由要不要再補些內容，長期下來，其實心理壓力蠻大的」。

午休2小時投入工作　10分鐘買便當都嫌浪費時間

至於上班日一天作息，文家倩說她早上8點就到辦公室，晚上大概6、7點離開法院，晚一點可能8點多，「中午休息時間我幾乎都不出去，把握清靜的2個小時在辦公室做事，午餐都是自己帶便當來，在辦公室用小電鍋蒸熱吃，沒開庭時，常常一整天在辦公室專心寫判決，我覺得出去買便當即使只花10分鐘都很浪費時間」。

下班回家後，文家倩坦言通常處於「很累」的狀態，但必定會盯小孩的生活狀況、課業，晚上11點睡覺前，她會瀏覽新聞、讀一些傳記或法律文章，或是跟同事傳LINE討論法律問題，她認真告訴記者：「討論法律是我的興趣。」記者問文家倩與家人如何解決晚餐，她笑說：「我們都訂外送。」

便當揭蓋全是隔夜剩菜

這次專訪地點在文家倩的辦公室，採訪從上午9點進行到12點多，記者看到矮櫃上有個小電鍋，於是提議拍攝她蒸便當的畫面，文家倩從小冰箱取出不銹鋼圓形便當，記者請她打開便當，不料她婉拒：「一定要嗎？都是昨天晚餐的剩菜、剩飯，拍起來不好看。」經過1分鐘來回溝通，她妥協打開便當蓋，裡面有少量燉白菜、一坨蒸南瓜、幾塊雞肉、一顆孤獨的蛤蠣以及吸附各種湯汁的米飯，整體感覺真的就是「剩菜」。

彈鋼琴、自助旅行紓壓　喜歡參觀博物館

得知文家倩連中午休息時間都用於工作，記者好奇問她，生活中有沒有紓壓這個環節，她說：「彈鋼琴，我用全身力量跟手指去抒發，彈琴可以沉浸在音符當中，有時候一首曲子我會反覆彈個10次，不是要練到很好聽，而是因為很喜歡這首。」她4歲開始練鋼琴，12歲時通過YAMAHA的6級檢定，最喜歡的作曲家是蕭邦，最近常彈的紓壓曲是卡農(Canon，約翰·帕海貝爾的作品)。

「我還喜歡自助旅行、看看世界」，文家倩說，她去過23個國家，自助方式可以更加深入當地文化、生活，因為必須搭乘大眾交通工具，車上會聽到各種不同的英文腔調，十分有趣，吃的方面，她不會事先安排要到哪裡、吃什麼餐廳，而是走到哪吃到哪，旅遊時她也喜歡參觀博物館，今年8月與家人去英國，解鎖了大英博物館、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我相信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二者相輔相成，才能將書中的知識在現實的世界中印證實踐。」文家倩這樣說。

不喜「美女法官」稱號　盼落實性別平權

對於「美女法官」封號，文家倩直言：「其實我不希望外界評論女性的時候，是用外型去評價，不管是正面、負面評價。」她舉例，2013年在美國念書的時候，時任美國總統歐巴馬在餐會公開稱讚賀錦麗是「最美檢察長」，遭媒體、輿論批判欠缺性別平等意識、物化女性，「我一直很希望女性司法官被看到的不是外貌，而是專業，就如同我們也不會特別去強調男性司法官的外貌、穿著。性別平權的法制雖然很前進，但性別刻板印象應該隨著時代慢慢調整」。

她引述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校友、有「法律女王」之稱的美國已故女性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名言：「只有男性跟女性可以平等負擔育兒責任的時候，才可能達到真正的平權(Women will have achieved true equality when men share with them the responsibility of bringing up the next generation.)。」以及美國女演員安·海瑟薇(Anne Hathaway)2017年在聯合國國際婦女節的演講詞：「要解放女性，我們也必須解放男性(In order to liberate women, we need to liberate men.)。」

以美國女大法官金斯伯格為標竿

採訪最後，記者好奇問她有沒有想過要轉任律師，文家倩坦言確實曾經有事務所及民間企業獵人頭找她，但她沒有動搖，她剖析自己立志當法官不是為了個人工作穩定、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相信判決可以畫出讓政府、民眾都遵守的界線，引領國家穩健前行，讓人民有更安穩的生活，她引用金斯伯格金句，「有意義的人生，不是為了自己而活，而是為了社群而活(A meaningful life is-living not for oneself, but for one's community.)。」而法官的思維、法律見解也必須隨著時代脈動而前進，如同金斯伯格所說：「法院不會因為天氣而動搖，但會因為時代而改變(A court ought not be affected by the weather of the day, but will be by the climate of the era.)。」

同事眼中她像《火影忍者》「春野櫻」

記者收拾採訪裝備要離開文家倩辦公室時，瞥見櫃架上有一個動漫公仔，以為動漫是她的興趣，她笑著解釋是先前擔任司法院刑事廳調辦事法官，任期屆滿要回到高院審判崗位時，廳長彭幸鳴跟同事合送的禮物，「我上網查才知道是《火影忍者》的女主角春野櫻，廳長覺得我跟春野櫻個性很像，是勇敢、堅強的人」。

文家倩法官小檔案

來源：記者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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